【强欣】他的鱼和母亲
高启强第一次碰安欣之前没碰过女人，所以他下意识把安欣当成了女人，其实最主要是那抹落红，顺着安欣的大腿无声无息地滚落后在床单上晕出一朵淡淡的花。高启强见过最多的是鱼血，刮下鱼鳞开膛破肚过后像开闸的水泵源源不断地喷溅，在地上汇成一滩泛着腥臭的粉红色，蒸发了只剩一团不显眼的水渍。高启强自然明白安欣不是自己砧板上的鱼，他本该是自己的朋友，或者别的什么关系，总不该是一条任人宰割的鱼，被自己像现在这样钉在小小的床榻上。高启强忘了自己的来意，他原本是来给安欣送鱼的，不知怎的就成了现在这幅样子。高启强没有料到安欣对自己的影响如此之大，他以为自己能伪装得很好，可安欣朝他倒过来，他根本做不到视而不见，高启强认为自己在那一刻已经不是自己，而是一头被欲望支配的牲畜，那些规矩、 束缚被他甩到九霄云外，他凭本能操纵着自己的身躯，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受。他不是没看到安欣紧蹙的眉头和潮红不安的脸，安欣胡乱用手臂去挡高启强，可面前的人像一座巍峨的山在他眼中遮天蔽日，黑漆漆的一片让他睁不开眼。高启强一只手擎在安欣头顶，另一只环到他的后颈以后向下攀缘，他的手指被濡湿温软的触感吸引不停，像打翻一罐蜂蜜，如踏入一池温泉。高启强没喝过蜂蜜水，也没泡过温泉，他只在菜市场杀过鱼，他看着泥泞狼狈的自己，又看着人事不省的安欣，突然意识到即便安欣是一条鱼，也该是放在缸里用来观赏，那些肮脏凌乱的事似乎天生就同他无关。而眼下，高启强看着自己笼罩在安欣身上的阴影陷入沉思，控制欲在他脑海中像颗鱼雷掀起惊涛骇浪，倘若安欣是一条鱼，高启强想，为什么养他的人不能是自己？
高启强第二回和安欣发生关系是在六年后，他和陈书婷确认关系之后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安欣，高启强说的原话是，他想有个孩子，而孩子需要有一个母亲。安欣好半天才说一句，高启强，你这话逻辑不对吧。高启强打这通电话时在处理一个人，一个条子，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已被粉碎的尸首和着泥水被投入大海，没有吭声。安欣疑惑地问，高启强，你在听吗？我听你那边风挺大的，你在哪呢？高启强从兜里掏出一包鱼饵，一股脑全都扔下去，我在喂鱼，你今天有空吗，来陪我坐会儿吧，就当祝我一个人这么久，终于能有个家了。安欣没想到高启强约他的地方是一艘游艇，他出于本能总觉得不太安全，但高启强全然忽略掉安欣的犹豫，亲昵地搂过他的腰对着岸上的小龙小虎摆摆手，没事，安欣和我都是旧相识了，你们走吧，我俩单独待一会儿。安欣见两人走远才开口说，喜酒我就不喝了，份子钱我先随上，祝贺你成家，他说完就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要塞进高启强的包里，可高启强拦住他的动作说，安欣，礼都随了，也不差一顿喜酒了，你陪我喝两盅，就现在。他笑得很无害，让安欣挑不出理，就同意了。安欣，你看看现在的我，和六年前比要拥有太多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，可总是有一样是我一直得不到的，高启强磕了一下安欣的杯子，将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，你猜猜看是什么。安欣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杯因为右手抖得厉害而不时洒出的酒，还是将它放回了原位，你别让我猜，老高，你的心思是我见过最难猜的，我实在猜不出来。高启强忽然大笑了起来，他指着安欣，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，说，那是因为你不爱我啊，安欣，你要是爱我，那这世上就不会有人比你更懂我了。安欣被高启强的笑吓了一跳，他看着高启强笑个不停，自己却连扯出一个最普通的微笑都很困难，高启强，安欣说，这种玩笑不要乱说，特别是以后，你明不明白。高启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，眼睛红得不正常，他笑够了，坐回椅子上，差点还摔了一跤，我明白，安欣，高启强被腥咸的海风吹得打了个冷颤，我都明白，他说。安欣被他这一来一回弄得不知所措，他无奈地看着高启强，问，你别像个复读机似的，你明白什么了？高启强摇了摇头，眼神望向不远处的海面，那里有很多鱼在分食自己刚刚扔下的鱼饵，或者换种说法，分尸一团有血有肉的生命。安欣，有时候我看你那么努力想要挽留一个人的善心或者生命，我都会疑惑，你哪里有那么多源源不断的爱，每一个误入歧途的人，你都盼着他们回头，哪怕搭上自己的命，你都义无反顾，你是个人，不是永动机，既然做了很多事却并没得到同等程度的反馈，又何必要一意孤行，高启强说这话时，总觉得安欣像一团蒸汽在眼前飘着，于是他朝安欣走过去，紧紧抱住他，就像六年前那个隐晦迷乱的夜里，高启强的双臂像绷紧的缰绳一样缠在安欣身上，安欣，你别被风吹跑了，咱俩贴得近点，你就不会被吹跑了。安欣的手僵硬得不知道往哪里放，因为高启强的动作同样激起了他对那一晚的记忆，他一下子紧张起来，高启强，你放开，安欣执拗起来简直无人能及，可他起身的动作并没能让他成功挣脱高启强，反倒让高启强将自己成功扑在身后的沙发上，安欣差点惊呼出声，但高启强堵住了他的嘴。关于安欣的爱，实际上说是安欣对所有人的爱，高启强很难下一个明确的定义，他曾经神经兮兮地问过弟弟高启盛，这世上最无私最伟大的爱是什么。高启盛想都不想就说，母爱啊，毋庸置疑，语毕他还推了推眼镜，一副洞若观火的样子，说，哥，你是不是想妈了，要么就是……你相中谁了。高启盛一拍桌子，看上去气愤不已，你别又让我给那母子俩送这送那的，咱们跟他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……高启强打断他张牙舞爪的动作，示意他先闭嘴，不对，高启强摇头，你说的不对，我见过有人可以对素不相识的人施以援手，哪怕这人根本不值得他这样做，但他却帮了一次又一次，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善意？高启盛揣着明白装糊涂，哥，你说这人一看就是电视剧里才有的，现实里哪有这种好人啊，不求回报的付出本身就是一种非人性的行为，因为这种方式不会让人幡然醒悟，只会遭到无止境的索取。高启强笑了，他没说什么，他原本想给安欣冠上一个鲜明的符号，可到头来最接近安欣形象的居然是母亲。母亲，母亲，高启强默默念着这个名词，这个词语对他而言太过久远，已经快成为一个冷冰冰的象征，他记得母亲的好，可也只是记得而已，她走以后人生中诸多悲喜都没有一个避风港可以倾诉，因为母亲只有一个。安欣比自己还小上许多，无论如何都和这个形象沾不上边，不过倘若安欣是个女人，他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。高启盛看他哥若有所思的样子，叹了口气，行了，哥，你跟我就别藏着掖着了，你怎么突然对安欣发这么大感慨。高启强听了这话很诧异，你看出来了？高启盛点点头说，哥，你心思全写在脸上了，因为你只要想到他的事，总是这幅样子，魂不守舍的，他说完之后还翻了个白眼，看上去早已司空见惯。
高启强！安欣异常羞愤地捂着自己被扯开的衬衫，下意识就想摸后腰别枪的位置，可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，安欣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撬开壳的蚌失去保护，因为一离了枪，他在高启强面前总是会莫名其妙地丧失防线，他觉得高启强很无耻，自己身上的弱点被他摸得一清二楚，像这样近身的搏斗本该是自己的强项，却因为对方和自己过从亲密的过往导致每一回交锋都不占上风，高启强不急于以武力取胜，他总是慢条斯理地折磨安欣，轻车熟路找到那些能让安欣敛去锋芒的位置，每到这种时候，高启强总是游刃有余，他尝到甜头过后会示弱，像尝到蜂蜜的棕熊，气势上一下子就放缓不少，安欣，他抱着安欣皮笑肉不笑地说，你别躲了，这里就我们两个，你能藏到哪里去。安欣咬着唇不出声，他觉得游艇随着两个人的动作也在晃动，这里让他很没有安全感，包括高启强，他不明白这人怎么了，把自己叫过来以后自说自话，现在还要用这种事绊住他。安欣想，倘若游艇上有第三个人，那自己和高启强这副模样真不比被一枪崩了痛快，他揪着高启强的衣领，气都喘不匀，后槽牙咬得作响，轻点，安欣说，轻点，万一外头有人……高启强抓起安欣的手放到自己头上，他明白安欣需要什么支撑或发泄，不会有的，安欣，谁要是看到你这样，他肯定活不成了。安欣点点头，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，那个活不成的人肯定只有你，因为只有你看见了。高启强被安欣逗笑了，安欣笑不出来，只能报复性地扯高启强的头发，六年前的卷毛小熊发型现如今被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，硬邦邦的令安欣觉得硌手，他不喜欢这个手感，索性就撤回了手，安欣觉得很遗憾，就这么一个在高启强身上他觉着还算顺眼的特征，现在也都消失不见了。安欣突然像是一口气没喘匀，转过脸咳得厉害，可高启强没看出安欣这些心思，他只顾着享受，享受他自以为是的乐趣，他一直以为永远对他不上心的安欣，此时此刻的眼泪却是切切实实为他而流。等到高启强发现安欣哭了的时候，安欣却说是呛的，被口水呛的。高启强看着安欣潮红的脸上那道干涸的泪痕，不知道怎么就开了口，安欣，你想有个自己的家吗，你对那么多人好，就没考虑过成家，从今往后把所有的好都给一个人？安欣沉默了，他的手扣到沙发的边沿，差点把指甲扣裂，即便是这样，他也不想再用这双手碰高启强一下，他想到六年前那次不甚清晰的回忆，高启强当时惴惴不安却又期待着自己说些什么，安欣被他疯狂且没有节制的动作弄得快要断气，但却还是伸手抱了他，他揉着高启强的头发不住地叹气，老高，是你就好，我害怕是别人。安欣说完这话还亲了高启强的脸颊，然后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发不出声音来，高启强成了他的水源，而他亟待一场雨露的浇灌。可眼下，安欣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，又能够期待什么，拯救每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人在安欣看来成了理所应当的事，可没人教过他这种状态下的高启强究竟还值不值得他再付出什么，高启强，你要是真心喜欢陈书婷，就要好好待人家，不要随便辜负别人，安欣说。高启强看着安欣，觉得一箩筐话到了嘴边就是一句也说不出来，他原本想说像我和陈书婷这个年纪在一起能考虑的事情有很多，不过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:利益。陈书婷最爱的是她的孩子，男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，她只是需要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能够依仗，这对于一个单亲妈妈是必不可少的。高启强觉得自己可以和陈书婷无话不谈，两人甚至各方面都很契合，可唯独谈不了爱情，因为他只要想到爱，就发觉没有任何人的爱比安欣那种爱更吸引自己，一种博大而又无私的远胜于母爱的关怀总能令高启强失了心智，所以当高启强同陈书婷谈起安欣，陈书婷都会点头说她非常能理解，但又表示像他和安欣这样的两个人是注定没办法在一起的。
安欣，你觉得我喜欢陈书婷什么，高启强反问安欣。安欣想了想，认真回答，她很勇敢坚强，待人挺谦和的，额，长得很好看。高启强听到这一句噗嗤一声笑了，安欣，你看看你说的这些，你自己都有啊，那我要是说喜欢你，想娶你进家门，你是不是也可以理解？安欣似乎料到了高启强就是为了调戏自己，觉得这个问题还不如不答。安欣，高启强说，你虽然聪明，但太善良了，所以总把别人都想得同样善良，这种想法会折磨你一辈子，因为你会觉得是自己错了，你总是不断质疑自己的付出为什么没有被人合理看待，为什么明明做了很多却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你，无论他们有怎样的理由来搪塞你。高启强其实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，但他还是兀自说着，安欣，跟我走吧，我们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，你不用再担心被人背叛，你也不需要再无条件对别人好，你所有的善意都属于你自己，你只需要爱自己就好，你无需有任何后顾之忧，所有的一切我都会给你安排好，安欣，我从没想过要全心全意对谁好，你是唯一一个。高启强顿住了，他很恳切地说，安欣，别让我的愿望落空。高启强，安欣直视着他，你说了这么多，我就想问问你，跟你走了，那我还算是我自己吗？我还是一个独立的人吗？我有权利选择自己到底要走什么样的路，哪怕是被人背叛，特别是像你这种，安欣的眼中寒光迸溅，利用我之后还说爱我的人，你在说出这个字眼的时候都没有负罪感吗，高启强，刚才那番话要是放在六年前，我或许还……安欣怔住了，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，于是惊恐地盯着高启强，这副模样在高启强眼中像极了自己砧板上的一条鱼，瞪大的眼睛里映着的只有手持利刃的高启强。谢谢你，安欣，高启强俯下身吻了吻他，像在抚慰不安的鱼，我得到这个答案已经很满足了。
安欣不明白高启强得到了什么答案，因为明明自己什么都没说，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高启强，像鱼望着退潮的浪那样，鱼没死成，海却死了。
